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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11-17
老張和小黑

我從夢裡醒來的時候,天還早。隔壁修車鋪的喇叭還沒有開始喧鬧起來,馬路斜對面剪頭鋪裡的評書也還沒有開始播放,但打水的老張已經順便把看門的小黑牽了出來。這兩個家夥每天起床後的第一件事都是要出門撒尿,公廁就在這條叫“忘相路”的盡頭,拐彎就要出了村裡。

 

我喜歡在村頭看看田地,這個季節裡的四野十分吸引人。到處都是秋色,稻子、玉米、大豆,齊刷刷地泛了黃。風輕柔地掠過發梢,先發現十月的是風車,它們搖頭晃腦地歡迎這個暖秋。因為這原因,我經常會遇到他們,也由此和他們逐漸熟悉且增多了親近。

 

拖拉機從我眼前踢踏踏地冒着黑煙跑過,行動看起來十分吃力。我顧不上抹掉眼角的眼屎,頭發也是如蓬草。我剛從床頭碎了一道疤痕的鏡子裡見過我全身的景象,我為此感到難堪,但我強裝無所畏懼,滿不在乎地直接迎着老張和小黑走去。

 

小黑,我要剪頭。我說話的聲音裡仍夾雜着昨夜的迷霧,不知是否仍裹挾了怅惘的思緒。

 

老張費勁地提着水桶,搖晃着一路滴灑在這條通向遠方的路上。小黑搖搖尾巴, 然後屁股對着我,眼睛看着遠方。我知道它懂了我的意思,然後回應我說:我會告訴老張的。所以我也沒有必要直接跟老張再多講一次了。有時候,我覺得跟小黑溝通起來要比跟其他人溝通更順利一些,不必大費周章。

 

老張對我的表達方式十分不滿意,你看他斜拉拉的眼睛明顯在釋放他的不痛快。他拉了一下我的胳臂,我輕飄飄的身體在風中搖晃了一陣。我将眼睛從遠方拽了回來,遠方什麼也沒有,一直盯着看有什麼用。可小黑仍看着遠方,搖着尾巴,将屁股對着我。我不知道它能看到何處的遠方,但小黑要遠比我更執着,這一點我自愧不如。

 

你要剪頭,你應該跟我直接說,而不應該跟小黑說。你跟小黑說是沒有用的,小黑年紀還小不懂事,即便小黑長大了也還是不懂事。老張用毛巾擦拭了額頭的汗,一盆水徑直澆了出去,飛濺到我的褲腳,也有些落在路邊的葉上,承受不住的下成了螞蟻天空裡的大雨。

 

我表示無奈,小黑也表示無奈。我仍舊不願抹去眼屎,任由它挂在我的鼻梁和每隻眼睛的山坡上。我的頭發仍然蓬亂,但我卻要在這樣一個大好清晨重複去說一句不重要的話。我的心中十分不情願與老張多費一句口舌,枉你老張和小黑生活了那麼久,你看不懂我的表達,難道你還看不懂小黑的嗎!我覺得小黑剛才把屁股對着我并把頭朝着遠方這個明顯的動作,就是告訴老張:阿瑞要剪頭。而我也同時望向遠方的這個明顯的動作,也是在告訴老張:我,阿瑞要剪頭。并同時向小黑剛才那麼清晰地傳達了我的想法表示非常感謝。可十分遺憾,我和小黑之間如此默契的配合,同時在老張這裡失了效。所以,這就難怪老張一輩子也剪不出這個村子,窮盡他這一生能夠剪到的頭也隻有孤寡老孫、守村小王和那幾個光屁股的留守娃兒的。

 

我重新将目光投向遠方。我知道,老張和那些人一樣,都被拴在了這個小村莊。但這于他也許是幸事吧,可以死在這個村子裡。我拍了下小黑的屁股,小黑随即兇狠地吠叫了一陣。我倆又達成了默契,一緻對老張的不可理喻做出了十分明顯的回應。不過,我還是要客氣地重說一遍:老張,我要剪頭。小黑搖搖尾巴,繼續屁股對着我,眼睛看着遠方。我知道它在告訴老張:阿瑞要剪頭。老張這才得意地拿出他的旱煙袋吸咂着嘴巴抽起來,像是一隻小牛在吃奶水。晨霧漸漸要散去,太陽慢慢爬過玉米杆的頭頂,有一些光落在老張的臉上,他那滿是溝壑的臉紅得像窯裡燒的磚。

 

我徑直走進他的剪頭攤。說這是一個攤子,其實是因為我心底仍有一些脾氣,還在為他剛才不解我和小黑的意而生氣,因此貶低了他的理發鋪。這是一間矮小的磚房,但因為外牆抹的全是稀泥,所以看起來又像是土房。我個人覺得,這樣看起來像是土房的時候是好的。

 

記得有一次午後的時候,陽光落在房子的外牆上,我躲在冰涼的房間内整個人都覺得是溫暖的,而且幹燥的泥土裡似乎摻雜了這個村莊特有的味道,這種味道在我還是一個放羊娃的年紀裡更要普遍存在。這裡是老張的地盤,因此很有老張的特色——我常坐的位置是一個陳舊的木椅,握手和堆屁股的地方全部被盤得十分光亮。牆上刮着粗糙的大白已經泛了黃落了塵埃,有的地方甚至有一些稻草探出頭來。我已經多年未見哪個牆面有這樣的打扮,這就足夠證明這間老屋的年代久遠了。

 

牆上挂着一隻老舊的錄音機,上面的銘牌已經被磨掉了痕迹。每天固定時間的清晨和黃昏,我都隔着一條大路和一扇小窗從那裡聽到那些陳年舊事和未蔔前途。

 

老張的手法我是信得過的,他知道我要去遠方,所以他比平常要更敏捷一些。我的模樣在鏡子裡逐漸變得嶄新,老張在我背後唱着小調。老張的鏡子沒有一道疤痕,所以我可以清晰地看清我自己的臉。我盡力去維持着平靜,不為老張的小調所幹擾,也不為腳下亂撞的小黑所幹擾。我知道,老張會歡送我的,小黑也會歡送我的。我知道,忘相路上正有一輛汽車遠道而來,而我也将毫不猶豫地登上它,帶着我這個嶄新的模樣拐出忘相路的盡頭。

 

藍天白雲在頭頂慢慢鋪開,陽光打在水泥牆上,發出耀眼的光。紅色大門上張貼着男孩結婚的喜紙,反彈出許多個童年,有的是我的,有的不是。我深愛這片土地、這個季節,也不知為什麼。可如今,我又要踏上遠方的征途了。我慶幸在我奔向未知的遠方之前,歡送我的僅有老張和小黑。汽車笛聲突起,我顧不上抹掉眼角的眼屎,那些細碎的頭發遺落在老張的理發鋪,小黑的腳上也沾染了不少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在勇往直前的行進中,沒有一次回眸是值得歌頌的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(盤星  徐飛鵬)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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